养猫指南

作者：DANA LUERY SHAW

“终于，我将让所有人看到我真正的能力。”

教授拨动第一个开关。一道劈啪作响的弧光照亮了实验室，映出地板上七零八落的齿轮和工具、斑驳墙壁上粘贴的字条和手绘蓝图、还有一层白色的软毛，像浮灰一样盖在一切的表面。那道弧光照出他不怀好意的笑，随后暗淡了下去。

“他们都说我疯了。疯了！”

他突然停顿。……仔细想来，印象中他们并没有直接使用“疯”这个字眼。更常听到的是“烦人”。“哑炮”。“扫兴”。“永远也别想转正。”

啊，没错，这句话最过分了。

“他们说我永远都别想转正！正式终身聘用！”他对着昏暗的房间吼道，“说我的发明只不过是昂贵的镇纸！哼……都可以闭嘴了！”

他伸手拨动第二个开关，但有点卡住了。可能是因为毛捷卡把咖啡洒到上面过。反复用力尝试三次以后，这个开关也屈服于他的威风与怪力。一种低沉的嗡鸣声充斥了整间实验室。

“我已忍耐了太久，默默承受轻蔑、壮志不被赏识、还有项目的资金缺口，这些全都要拜谢皮尔特沃夫大学工程学部里的我那些所谓的同事们。他们知道缺少家族或个人资助的学者在学术的阶梯上往上爬有多难吗？肯定不知道！如果他们知道的话，就会懂我要克服多大阻力才一步步晋升……简直就是从鲜奶里熬出奶油。”

话音未落，屋子的另一端传来一声愉悦的颤音，但教授一心只想着拨动第三个开关。嗡鸣声越来越大，亮光忽明忽暗。对面的墙上发出一道柔和的蓝光。

这台机器，是教授的骄傲与欢乐，是令他名垂青史的东西。现在，经过这么多年的实验、失败、绞尽脑汁、推倒重来、一遍一遍又一遍，终于，准备好接受最终测试了。

三个开关全部拨上去，机器已经可以进入第二阶段。教授缓缓走到屋子另一头，品尝这一刻的胜利喜悦，同时……

等一下。毛捷卡呢？她应该在绑在座位上才对。

“噢，我……毛捷卡？毛捷卡！”他趴到地上，在工作台下方寻找她的踪影。这时他听到一声软绵绵的嗷呜从另一侧墙边的床底下传出来，他叹了口气，附身望过去。毛捷卡正躺在下面，这支小白猫是教授最真挚的伴侣，蜷缩的地方刚好超过他的臂长，让他不得不钻进去半个身子才能抓住她。

毛捷卡一直陪着他，伴他工作在这个无比狭小的实验室兼卧室公寓里。她总是会耐心地听他絮絮叨叨地说同事们又做了或者说了什么离谱的事，经常点头附和或者发出关怀的轻呜。她只要求他别忘记按时喂食。如果他忘了，她就会用尖锐的哀嚎提醒他。如果他无动于衷太长时间，那邻居们就会过来砸门，或者通过传音管送来控诉的字条。

“毛捷卡。”他一边轻声细语地说着，一边把她放回束带里。她一直都这么拱来拱去的吗？“毛捷卡，我需要你呆在这别动。想吃小零食吗？”

毛捷卡警惕地盯着教授，看他从兜里掏出一块小甜糕，这是他留给自己充饥的。她依然警惕着，把甜糕叼走放到地上，这是她惯常的餐前仪式。不多久，她就允许他把自己绑进束带里，一脸不情愿地让他重新给自己戴上厚重的金属帽盔。

机器的另一端，教授难以掩饰自己激动的心情，也把自己绑进类似的束带里，戴上自己的金属帽盔，顶上嵌满了晶状物体。他花费了近十年的时间，不辞辛苦地研究这些晶体，搜遍全世界只为找到合适的共振频率，然后进行反复实验，直到把各个晶体的功率和强度的组合调校到刚刚好的数值。

本来只需要三年就可以完成的，前提是院长批给他应有的经费。当然了，使用一些祖安的不稳定技术可能也会加快一些进展，但这种事在大学里是想都不能想的。

教授的思绪回到金属帽盔上。有几颗晶体点亮了，其他的则只是短暂地闪烁。“全都开始步入正轨了。只要我拉下这根操纵杆，”——他示意了机器上自带的巨大拉杆，假装自己正在给斯沃帕丽特院长进行展示——“我将证明心智是完全脱离于身体的！大脑只是心智的临时居所！而心智……是可以轻而易举地在不同身体之间交换的，交换过程中不会丧失任何身份认知。而且，所有人，”他最后压低声音补充道，“都要承认他们低估我了。”

是的。只要他一拉操纵杆，就不会再有人忘记在跨部门备忘录里加上他的名字。再也不会有人嘲笑他实验失败，也不会阻止他给好班授课，更不会折腾他六个月让他反反复复介绍项目申请额外经费。

终于，安德烈什•冯•易普教授即将一鸣惊人。

他按捺住狂跳的心，拉下操纵杆。他感觉浑身一震耸动，双眼上翻，耳畔响起毛捷卡的哀嚎声。

……然后他眨眨眼，重新适应刺眼的亮度。

我什么时候把灯打开的？

他怀疑自己是不是昏过去了。他不知道刚刚已经过去了多久。他……噢，天啊，什么味道这么难闻？

冯•易普鼻子一抽，打了一串喷嚏，一连三个。但声音不对。不仅声音很大，震得他耳朵疼，而且还格外地……可爱。

这是一串可爱的小喷嚏。

冯•易普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不对，是他的双爪……毛捷卡的爪子……

“我成功了！”他想要开口说，但发出的却是一声满足的呼噜。啊哈！现在我只能发出猫叫声了。冯•易普用新的双爪摸了摸自己毛绒绒的小脸，开心大笑——不，是打着呼噜叫了出来。“我成功地与毛捷卡交换了——”

他忽然辨认出了那股异味：是烟雾。不好。情况可能很糟糕。他摘掉金属帽盔，看到有几块晶体已经开始开裂、融化、蒸发。其中半数的晶体既没有替换件，也无法重复制作，坏了就报废了。

“神啊。”冯•易普大喊出来，不过他要说的话全都变成含糊不清的猫语惨叫。“必须赶紧把我们换回来，不然晶体就彻底毁了！”他把帽盔戴回到头上，伸出爪子去拉下另一个操纵杆——特意为猫身体里的人类安装在了合适的高度。

拉不动。

冯•易普根据自己的人类经验把身体伸长到极限，然后又伸长了一些。他钻出了束带，用全身的体重压到操纵杆上。但金属的材质非常光滑，他要想紧紧抓住拉杆，就势必要让帽盔滑落下去。

“完蛋！”他发出吼叫。“这玩意得有拇指才好用！”

这时他想起来了——他的人类身体有拇指啊。现在他不在那副身体里，但那副身体现在也并非空壳。她可以用拇指拉下操纵杆，及时把他俩换回来。

“毛捷卡！”他发出颤音，希望她能听得见。他们俩中间隔着那台机器，看不见彼此。“毛捷卡？你能听懂吗？”

回答他的只有一声尖叫。冯•易普摘下帽盔，跑步绕到机器正面。然后，他看到自己的人类身体正在向前靠，想要挣脱束带，表情惊慌失措。

“我要出去！”毛捷卡用冯•易普的声音大喊道，光秃的额头上一粒粒汗珠正往下淌。“别把我关在这里！”

她已经会说人类的语言了。冯•易普心想着，悄悄摸到她身边。真是非同寻常。“你可以按下束带中央的按钮，解开束带。”他发出喵喵叫，希望她能听懂。

毛捷卡疑惑地低下头，打量身上的束带。她冲着按钮低头，看来是想用嘴咬，但以冯•易普相对僵硬的身体，这个动作是很难做到的。“你来弄！”她喊叫着说。

太好了。冯•易普跳到她腿上按下了按钮。她终于能听懂我的话了。束带打开了，毛捷卡弯下腰，想要手脚并用地趴到地上，但却四肢叉开，难堪地摔倒在地。

“来，你帮我拉一下这根操纵杆！”冯•易普哀嚎着，跑回到猫座位的那一侧。

“不，我哪都不去。”

“什么？”冯•易普发出嘶吼。他猛然回头，看到毛捷卡正躺在地上，一切都事不关己的样子。

“我不想动弹。”

“不是你想不想的问题！”冯•易普对她用力喊道。但他感觉有什么东西从头顶上滴落，随后……

不好。受损的触媒已经彻底熔化了。他往地面看去，又发现另外两块晶体解体以后的碎片。现在就算毛捷卡用破纪录的速度拉下操纵杆，也来不及了。

他挨着机器坐到地上。我……我被困在猫的身体里了。冯•易普灰心丧气地看了看毛捷卡，她正在往床底下钻，但根本钻不进去。而毛捷卡……他逐渐意识到了这个恐怖的事实，被困在我的身体里。

一阵大难临头的焦虑荡遍他全身上下，达到极致以后随着一阵抽搐，他咳出一团恶心的毛球。这下所有人都将知道，冯•易普一度夸夸其谈的、号称能够改变历史前进方向的发明，把他变成了一只猫。他们一定会说，真是个蠢货。他永远都无法释怀。不用想转正的事了——同事们的嘲笑就已经足够让他离开工程学部了。他将一贫如洗，而且还没有赚钱的方法。他将被赶出公寓，成为街头的流浪猫，还必须学会在祖安下面抓老鼠。

前途黯淡。

就在这痛苦的领悟时刻，毛捷卡用最大声音发出尖叫。

冯•易普慌了。他的身体受伤了吗？他会不会失去一条手臂？一条腿？一只眼睛？等他有朝一日回到那副身体中的时候，还能剩下什么？他跑到毛捷卡身边跳到她胸前。“怎么了？！我的身体不舒服吗？你干什么了？”

毛捷卡安静下来。她目光空洞地看了看冯•易普，然后大喊道，“饿！”

“饿？”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庆幸还是应该气愤。“你大声尖叫只是因为饿了？！我刚才在那副身体里的时候还没觉得饿呢！”

“我都饿瘦了！”毛捷卡哀嚎道，“皮包骨头了！饿死了！马上咽气！”

“嘘，嘘，冷静。”冯•易普住的公寓楼是大学自有房产，现在又是深更半夜。他几乎已经能听见走廊里邻居气冲冲的脚步声，接下来就要砸他的门叫他安静了。“你尖叫是叫不来食物的！”

“我能。”毛捷卡说，她变回了哀怨的男高音声调。呃，这是我平时说话的声音吗？“我以前一直都能叫来。为什么现在就不行？”

“因为平时都是我给你投喂的！但我现在没法喂你，所以求求你，毛捷卡，别——”

“要死了！吃不饱！这辈子就从来没吃过一口东西！”

冯•易普冥思苦想，但在这么小的公寓里，旁边还有一个大声乱叫的人，想要思考实在太难了。他刚才还以为自己的喷嚏声音很大，相比之下现在的喊叫声根本无法忍受。他的所有感觉全变得不一样了。他能在昏暗的环境下看得更清晰，他的胡须能察觉到每一粒灰尘的飘动，他的鼻子能穿过汗水和润滑油，嗅到某种金灿灿的黄油做的……

“毛捷卡！你翻兜！翻翻右边的衣服兜！”

毛捷卡把手伸进冯•易普实验大褂的衣兜里。似乎她并不知道如何使用手指——她把手指拢成勺状舀来舀去，可能没有了爪尖让她很不适应。但她还是成功把那块甜糕翻了出来，小心翼翼地在上面闻。“这是什么呀？”

“这是……你刚才还吃过呢！”

“气味不一样。”她耸耸肩，把甜糕扔到地上。他强忍着尴尬看着自己的身体趴在地板上进食，像吃老鼠内脏一样撕咬一块精致的糕点。而且他很清楚脚下的地板有多脏。

这正是问题症结所在：毛捷卡现在控制着冯•易普的身体，但她却不由自主地表现出自己原本的猫的行为。这可以作为证据证明我关于心智的理论设想，他暗自思考，不过现在的我可高兴不起来。因为现在冯•易普最需要的是拿出一个计划方案来。

他原定两天以后与院长面谈。他必须出现在她面前，尽可能表现得正常一些，而且还要说服她给自己追加经费。冯•易普知道，在这只猫的寿命时限之内是不可能修好自己的机器了，所以他必须申请新项目。完全不同的课题。最好能让他的这次大变形看上去像是刻意而为之，像是专门用一种独特且有创意的方式来展现他的天才。

这将是一次挑战，但并非没有可能。他只需要帮助毛捷卡装成人类的样子，在面谈的时候蒙混过关，同时祈祷斯沃帕丽特院长那天心情愉悦。运气好的话，他将会在本学期结束的时候让同事们刮目相看！

冯•易普看着毛捷卡用爪子挠地板，想把剩下的甜糕埋进冰冷的混凝土里。“哎，毛捷卡，”他发出喵喵叫，“甜糕好吃吗？”

她翻身躺倒，肚皮朝上伸懒腰。估计是好吃。冯•易普面露微笑。至少是某种近似于微笑的表情，是猫脸上的嘴角上扬。但事实上，这个表情更多的是一种威胁。是微笑的反面。

“想吃的话我知道去哪能弄到更多。”他发出呼噜声，“但你必须听我说。而且这次和以前我教你上厕所不一样。你必须认真听我的话。”

这时他意识到，他还需要教会毛捷卡上厕所。但他暂时先把这个想法放到一边。

“你能做到吗？”他等待她的回答。“毛捷卡？”

依然没有回应。然后，他听到人类身体大口吸气的声音。

“我！还是！饿！”

皮尔特沃夫大学是最不太平的求学之处。祸乱的源头通常都出自著名的工程学部——许多起爆炸和失火事故烧毁了舞蹈部的半扇楼，学生和教授的发明创造在校园各处发生碰撞。这座大学可绝不是象牙塔，而是一处混乱的游乐场，供天资聪慧之人发挥才智。这也是当初最吸引冯•易普的地方，他在这里求学，随后又留校任教。

话虽如此，大学里也是有一些例外礼遇的。比如，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是，一名教授造成多大程度的损坏，就必须拿出多大意义的发明。但还有一条人尽皆知的规定是，校园里不允许饲养动物。这是斯沃帕丽特院长严格禁止的，而她的权力可不容小觑。

冯•易普的实验事故应对方案需要毛捷卡把他藏进大号的外套里偷偷带进学校，但是他并没有大号外套，而且他也没时间教会她精妙复杂的贸易行为。他也没有任何一件毛衣能够藏的下一只成年猫的身体。

要让毛捷卡操控着冯•易普的身体，独自走来走去？根本不予考虑。她记不住简单的寒暄“今天天气不错啊”，也不会说“请”，甚至连不要打翻装满热咖啡的水杯都做不到，所以显然不能指望让她去完成复杂的对话。如果他能把这次与院长的面谈改期，他一定会改。但他已经等了好几个月才等到院长的日程安排腾出空来，所以他的计划方案必须尽快启动，尤其考虑到，他还需要解释自己为什么要放弃过去十年来的研究方向，改换课题。

所以最后，冯•易普只能尽力不去理睬学生和教员们惊诧的目光，让毛捷卡，也就是他的身体，在校园里扛着一只猫，闲庭信步。好吧，“闲庭信步”说得太好听了，她的步态踉踉跄跄，跌跌撞撞。在砖石建筑围成的葱郁庭院中，她已经撞上了不止一尊雕像。幸运的是，明目张胆带动物进校园的行为让其他人避让三尺。这目无法纪的荒唐行为迟早会传到院长耳中，到时候谁都不想和这件事扯上关系。

总有一天，冯•易普随着毛捷卡来到主楼前面，心里想着，这里也会立起一座我的巨大雕像。

“只要上楼梯再穿过那扇门，就到工程学部了。”他说，“你还记得怎么开门吗？”

“不记得。”

“用大拇指，毛捷卡。用大拇指配合其他手指抓住门把手，然后旋钮。”

“不喜欢。”

“不喜欢大拇指？但拇指很有用啊。你怎么会——”

“感觉怪怪的。”

“可是，你必须好好用拇指才能再吃到小甜糕。”想让毛捷卡做一件她不愿意做的事，永远都只有一个可靠的办法，那就是美食贿赂。

毛捷卡走到门口，伸出两只手，试图不用拇指扭开门把手。冯•易普叹了口气。不强求了。

“院长办公室在走廊尽头。”他轻声叫着，和她一起进入熙熙攘攘的大厅。他感觉自己已经很久没来过了，但硫磺和油脂的味道，还有所有海克斯科技设备发出的低频轰鸣声，全都像老朋友一样对他问好。他新获得的感知有一点好处，那就是把这些气味和声音都放大了。他几乎感到自己热泪盈眶，随即他不禁好奇，猫科动物会哭吗？

不过，毛捷卡可不喜欢眼前好几十个学生走来走去的景象。所幸，她真正吸取的教训之一，就是不要在生气的时候大声尖叫。此刻，她只是小声说，“人太多了。我不喜欢。”